趕路
李小軍十五六歲,細高挑,大眼睛滴溜溜轉,稚嫩的臉上流著汗水,他像一只小舢板,漂浮在黑壓壓的喧囂的人流里,被
推搡著上了列車。車上人挨人,連
下腳的地方都難找。“砰”的一聲列車員關上門,騰出一小塊地方,他馬溜把身上的旅行袋靠車門上,才站住了。他下意識地伸手到褲腰,摸到硬邦邦的一卷100
元,這是母親給縫的。放寒假了,他來千里外的姥姥家玩,順便捎買大豆、豬肉、糧票的,帶回家貼補口糧。凌晨一點大連上車,趕到長春換乘已經下午了,他眼睛
還沒有眨一眨呢。這會兒眼皮打架了,迷糊起來。他第一次自己來,媽媽說發電報了,姥爺在松花江車站接他。他夢見姥爺捋著白花花的胡須驚喜地說:“外孫真
能,敢闖,將來有出息。”他甩起大鞭桿子,鞭哨子“啪啪”地響,馬爬犁一溜煙兒地尦到了張坨子。
突然,他被人拽了一把,醒了。
“讓開,到站開門!”列車員氣哼哼地說。
李小軍使勁挪動身子,才閃開了車門,急切地問:“叔叔,車到哪兒了?”
“布海。”
“到松花江站還有多長時間?”
“這車不走松花江站。”
李小軍臉色比哭還難看,急得有些結巴了:“我……到松花江……站啊。”
“你上錯車了。”
“車不是往北去嗎?”
“往北兩線,西線哈爾濱方向的路過松花江站,東線齊齊哈爾方向的在達家溝站分岔了。”
“啊?”
列車員白了他一眼,說:“你到丁家園下吧,翻過一座小山就是松花江站。”
窗外的雪花像一片片棉絮被風吹起,粘在車窗上滑下來,又粘上去,他的心忽上忽下地一陣陣發緊,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,腿肚子也跟著酥軟起來,不得不換腳站著。
到站開門,上車關門,列車員走了。上來幾個胡子拉碴的人,臉上臟兮兮的,深藍色更生布工作服油漬麻花的,呼出的旱煙兒直嗆李小軍嗓子眼。他本能地拉開了距離,緊鎖眉頭,低頭不語。
到達丁家園站,雪住天晴,淡黃色小站房后的山頂托著一輪橘紅色的太陽。戴表的告訴他:4點多了。列車沒有靠站臺,在鐵道線中間停下了。李小軍從懸空的鐵
梯蹦下來,差不點摔個趔趄,一抬頭看:一列貨車橫在鐵道線上,擋住了出站的路,繞過去要走好遠,就決定鉆車底。他把東西放到兩車的連接處,貓腰往車下鉆。
“小兔崽子找死啊!”他感到棉猴被人拽住了,好大的勁兒生生把他薅了出來。
李小軍身后響起一串串“咣當”聲,那是車廂掛鉤相撞的聲音。
那人一把薅過他的包,扔在地上,拉他站到空地上,氣喘吁吁地說:“幸虧我跑來的。多懸啊!”
那列貨車緩緩地移動了,巨大的車輪碾著鐵軌發出沉悶有力的聲音。李小軍捏了一把冷汗。
“小崽子不長眼睛啊?車頭都擺綠旗了,你還敢鉆!不要命了?”他兩手撐著光板老羊皮大衣,叉著腰,擺出一副英雄的架勢罵罵咧咧地說。
李小軍熱淚盈眶地說:“大哥,謝謝你救我一命!”
他戴著長毛狗皮帽子,臉顯得格外小,粗糙發紅,唇上冒出淡淡的胡須,很有股子見過大世面的神氣兒。他把李小軍的包拎到前面的狗爬犁上放穩,說:“聽口音你是遼寧的。”
“大連的。”
“俺家原先長春的,跟俺爸走‘五七’,落戶丁家園了。俺這是來接站,俺爸也說這趟車回來,可沒回來。你去哪疙瘩?”
“到松花江站,我姥爺在那接我。”李小軍戒備的心里防線被打破了。“再走20里就到家了。”瘆
“俺捎你一段。到松花江站,十五六里山路啊,你能行?”
李小軍聳聳肩,挺直了腰板,儼然像個軍人的樣子說:“我能行。”
出站不久,天色就像有人慢慢地拉開一張大網一樣,一點點地暗下來。不遠處草房上的煙囪飄起了裊裊炊煙,傳來“嘍嘍喔嗦”驅趕雞鴨鵝進架的聲音。遠山、叢林、近屯披著灰白色的鎧甲,一片迷迷茫茫的。
拉爬犁的大黃狗老遠朝土夯墻的院子叫,跑出來一條白地黑花的小狗,圍著大黃狗又跳又撲。他說:“俺到家了,今晚住這吧。”
“不行。那我姥爺會急出病的。”
“俺還得接下趟車,要不送你了。”
“我自己能行。”
“吃飯再走吧。”他很有勁兒地拽他,說:“俺叫向躍進,大躍進時生的。俺家就俺媽俺姐俺弟,倆屋,有地兒住。”
“謝謝!我叫李小軍。我會來看你的。”話音末落,他俯身拿爬犁上的旅行袋和書包,向大哥一把抓到他肩上。
快出屯子了,向大哥攆上來,把一個燙手的黃草紙包塞到他手上說:“路上吃,火盆烤土豆,甜絲的,頂飽。”
李小軍掰開土豆,熱乎乎的香氣撲鼻子,也不管燙不燙就往嘴里塞。
向大哥指給他看,說:“前面看到的房子就是成家窩棚屯子,出屯子往左拐二里地,有一片樹林子,下溝,再翻一道崗子,就看到鐵道線了。記住啊,別轉向了。”
“記住了!”
“有機會到這圪垯,一定進來啊。”
李小軍咽下熱乎乎沙棱棱的土豆,點頭說:“一定來。”
向躍進蹲下來,輕聲和大黃狗說話兒,大黃狗不停地搖晃尾巴。然后他把拴在它脖子上的長繩遞到李小軍手上,說:“叫它帶道。到了,你就拍它三下屁股,它就自己回了。”
李小軍想從褲腰掏出10元錢來,怕他不收,還得罵他,就一步一回頭地走了,身后不斷地傳來向大哥的喊聲:“走不了回來呀!”
走到成家窩棚屯子,他把東西放地下,伸手到旅行袋里掏蘋果。在這兒蘋果是稀罕東西,打大連帶給姥姥家的。幾十個蘋果個個凍成石頭蛋子,他一啃一道牙印兒
白茬兒,他捧雪吃,哇涼哇涼的。大黃狗嗅嗅旅行袋上啃過的蘋果,抬頭望著他,兩只爪子不停地撓雪,他就挎上包出了屯子。他參加過學校組織的下鄉、軍訓活
動,但沒有一次這樣單獨的經歷,這回我可以自豪地給同學講故事了。他唱起歌“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,從草原上來到天安門……”的歌曲,給自己打氣。
天黑下來,頭頂上好像扣著一口大鐵鍋,山坡上一處處小墳包兒,就像黑瞎子蹲在那里,張著黑洞洞的大嘴等他走進去。后來他才明白那是糞堆,不是墳堆。小時
候淘氣,姥爺給他講死鬼捉小孩的故事。他害怕墳塋地冒出一個鬼來,不敢看還緊盯著,捏住水果刀的手心汗津津的。四顧遠近都不見人影兒,只有綿綿起伏黑魆魆
的山嶺,豎耳聽沒有風聲,天地出奇得安靜。他屏住呼吸,不敢出聲,總感覺身后有人:他走快“他”也走快,他走慢“他”也走慢,他站“他”也站,影子一樣尾
隨他。他心吊到嗓子眼了。
月亮爬上了小山,時隱時現。起風了,漸漸大起來,刮過那一片小樹林子“嗖嗖”地響。遠處山坳里發出
“嗷嗷”的聲音,是孤獨饑餓的狼嚎吧?姥爺說松花江一帶有狼,有年春節夜里,姥爺聽到倉房有動靜,就提著鐮刀躲在門后,不會兒發現一只狼叼豬肉板子往外
拖,姥爺一鐮刀下去,砍斷了狼的脖子。李小軍緊張地放下包,一手提拉一個,渾身上下仿佛都睜著機警的眼睛。我不孤獨,我還有松花江站的姥爺等我,還有大黃
狗給我帶路。他在心里默念毛主席語錄:“下定決心,不怕犧牲,排除萬難,去爭取勝利。”
腳下“咯吱咯吱”踏雪聲,“喀吧喀吧”
踩斷干枝聲,好像蓋過了風聲狼嚎。透過張牙舞爪的樹枝,他看到向大哥說的那道崗子就在不遠處。他把包又挎上肩頭,包像鐵坨子一樣往下墜,左肩換右肩,右肩
換左肩,肩膀勒得很痛。時髦的翻毛皮鞋底下粘著雪塊跺也跺不掉,兩條長腿就像木棒子似的不聽使喚。
突然,他一腳邁空,滾進黑黢
黢的山溝。大黃狗驚恐地叫喚起來,圍著他打轉兒。李小軍眼睛直冒金花,癱軟地躺在溝坡上,屁股鉆心地痛。他很想在多躺一會兒,可他怕再也不想起來了。他大
吸一口清冷的空氣,兩手撐地站起來,拽起包。他慶幸自己走出了樹林,掉進向大哥說的那條山溝,說明松花江站不遠了。怎么聽不到火車汽笛聲?跌跌撞撞地下到
溝底,他咬牙攀上溝坎。
看到了山崗子,坡好陡好高好長!月光下,山崗子光禿禿的,青白白的,挑釁地等著他。狗狂吠起來,山頂上移動著一片模糊的黑影。
他再次捏住水果刀。姥爺說舊社會他在漢城當了3年伙計,好不容易積攢了50塊袁大頭,夜里回張坨子老家,走山路被打杠子的搶走了。我棉褲里還縫著100
元啊,不能叫壞人搶去了。他腦子里瞬間高速運轉起來,合計對策:一旦怎樣就怎樣,一旦那樣就那樣。他把大黃狗拽到跟前。
老遠就聽到七嘴八舌的聲音,過會兒黑影變成了四五個人到了他跟前,他側身讓開道兒,他們走過了。
李小軍爬上了山頂,看到了山谷閃爍的紅綠燈,看到了冒蒸汽的火車頭,還聽到了“嗚嗚”的汽笛聲。松花江小站!我到了!他向山下跑去,高喊:“姥爺,我到了。”
月臺上沒有姥爺,他就跑進候車室:十幾平方米大,一扇外窗,一扇門,一個鐵桶大爐子,一條木板椅子,一個人也沒有。見兩個腦袋大小的售票窗口開著,他趴
那兒問看到他姥爺沒?回答沒有。莫非姥爺回家了?還是沒接到電報沒來?到姥爺家還有20幾里路,自己不知道兒,得住一宿票房子了。他一屁股坐到條椅子上,
肩頭旅行袋和書包滑落下來,渾身上下軟塌塌地像一灘子泥巴,臉上的汗水不斷捻兒流。他掏出毛巾狠勁兒擦了把臉,嘴渴得冒煙兒,餓得心慌慌的。要了水,吃了
牛糞卷面包,他就在條椅子上,枕包放挺了,但沒忘裝錢的那側身子貼著椅子,手里抓著那條栓狗繩子,一會兒就出了鼾聲。
“哐當”一聲門響,一股寒風撲到李小軍身上,大黃狗朝門叫一聲不叫了。李小軍一激靈。
一個大嗓門子喊:“小兄弟,俺來了!”。
大黃狗掙脫繩子弄醒了他,他一個鯉魚打挺蹦到地上站,睡眼惺忪地問:“真的是向大哥?”
“嗯那。”昏黃的燈光下,戴著長毛狗皮帽子穿著光斑羊皮襖的人哈哈笑道:“沒接到俺爸,俺看大黃沒回來,猜你一準兒沒見到你姥爺,撂在松花江站了。”
“幸苦了向大哥!”李小軍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子,甜酸苦辣齊從眼淚里流出來,但還是挺直腰板說:“放心我沒事兒。”
“一宿還不凍干了你?”沒等李小軍答話,他就提起東西出了門說:“跟俺回家,睡火炕,可舒坦哩。”
第二天向大哥趕著狗爬犁送他到了姥姥家。第三天姥爺才接到電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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